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失魂

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-人死了之后,人的灵魂到甚么地方去了呢?
  人活著的时候,人的灵魂又在甚么地方?
  这似乎是至今为止,没有人可以确实回答出来的问题。大致的说法是:人死了,灵魂到了某一个空间。对这个空间,也有各种各样不同的名称,有的称之为“阴间”,有的称之为“天堂”,有的称之为“地狱”,等等不一。
  在所有的称呼中,自然以“阴间”最为妥贴,那是和人活著的时候,所存在的空间“阳世”相对的,很简单明瞭地说明了那是一个相对的空间──虽然阴间的情形如何,无人得知,但至少在哲学逻辑上,达到了相对的目的。
  那么,人活著的时候,灵魂又在甚么地方呢?一般的说法是,附在人的身体上。
  可是,附在人体的哪一部分呢?为甚么X光的照射,核磁共振的扫描,超音波的检查,都无法在人的身体中找到灵魂呢?
  在人死了之后,灵魂用甚么方式存在?存在于何处?不得而知。
  在人活的时候,灵魂用甚么方式存在?存在于何处?也不得而知!
  灵魂,真是人生命中最奇特奇妙奇怪的存在。
  还有一个问题,十分有趣,一直没有人提出来过。
  这个问题是:人死了之后,灵魂到了另一个空间。如果一个人还活著,他的灵魂已离去、消失,这个人会怎样?
  一个失去灵魂的活人,是甚么样的?
  几个有密切关系的国家,它们的一个联盟属下的最高情报组织,正在一处秘密所在,集会讨论一桩秘密大事。他们讨论的,是最近发生在亚洲某个有影响的国家,一位储君身上的事。
  虽然这个组织的情报机构花了不少工夫,但是真正在这位储君身上,发生了甚么事,他们还是无法掌握绝对准确的资料。他们只知道,这个国家的储君,他的储君地位也快消失了,君主已准备把他废立,而改以他的姐姐作储君。
  而储君本人,对这种变动,几乎没有表示──事实上有表示也不知道,因为所有人,只知道他完全过著与世隔绝的隐居生活。隐居的所在,是一个满是虎头蜂,几乎没有任何热血生物可以与之共存的一个湖中的小岛之上,是一个难以生存的地方。
  而且,听说他双眼盲了。
  所能得到的资料,只是说储君有一个极其美丽的女子,和他在一起生活。不过怪的是,这个据说是极美丽的女郎,究竟美丽到甚么程度,却从来也没有人看见过,益增事态的神秘性。
  不过,该国掌有实权的军事首脑──都旺亲王近来一连串的行动,倒是众所周知的。
  亲王曾和君主有一场不寻常的激烈“谈话”──要废立储君的消息,也是在那次争吵之后传出来的。
  而更重要的是,亲王随即宣布了一个惊人的消息:破获了一个“军事叛变集团”,逮捕了一些军官,并且,严词谴责一个远在非洲的国家,指责这个国家,支持了“军事叛变集团”从事颠覆活动。
  那个被谴责的国家的统治者,是举世知名,有“狂人”之称的卡尔斯将军。大家对于卡尔斯将军支持恐怖、颠覆活动的行为,绝不陌生,但由于都旺亲王看来并没有掌握了多少资料,所以也语焉不详,内情究竟如何,外界也不得而知。
  参加会议的各国高级情报人员的决定是:该国目前和可见的将来,不会有甚么重大政局上的改变──储君本来就是一个花花公子型的人物,在政治上起不了甚么大作用。
  如果他双目已盲,那自然更不能在政坛上起任何作用的了,所以可以不必再加以理会。
  似乎谁都希望现状可以维持下去,所以会议讨论下来的结果,都令与会者感到满意。但是在遥远的地球另一端,卡尔斯将军的巨大的办公室中,气氛就不是那么好了。
  卡尔斯将军坐在巨大的办公桌之后,面色铁青。在他面前站著三个人,两个是身形高大英挺,穿著军服的亚洲青年,另一个是一个中年人。
  在这三个人之旁的一张宽大舒服的安乐椅上,坐著美丽的女将军黄绢。黄绢的脸色也不是很好看,可是不如卡尔斯将军之甚。
  卡尔斯将军不是在说话,也不是在吼叫,简直是在咆哮。他发泄的对象,是那两个穿著军服的亚洲青年。
  那两个亚洲青年穿著的军服的式样,世界上没有一个军事专家,可以辨认得出是属于哪一个国家的,因为那是一支还在接受秘密训练中的军队的军服,是泰宁储君和卡尔斯将军秘密协定的主要内容。那两个青年,是泰宁储君计画中的新军的高级负责人。
  卡尔斯将军在咆哮著:“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?我花了十多亿美元,替你们的储君训练军队,他现在甚么都要取消!这算甚么?”
  两个青年中的一个,声音有点激动:“十分可靠的消息是,储君双目已盲!”
  卡尔斯将军继续咆哮:“好好的,怎么会变成了瞎子?”
  那两个青年并没有回答。坐在安乐椅上的黄绢,一面转动著她手中的铅笔,一面道:“我知道!”
  卡尔斯将军立时向黄绢望去。本来,他的双眼之中充满了怒焰,可是这时一看到黄绢修长动人的手指,在熟巧地转动著手中的铅笔,那不禁令他有点想入非非之感,眼中的怒火也不如刚才之甚。
  如果不是发生的事情对他的打击太大,而又有那两个亚洲青年在场的话,他说不定会离开巨大的办公桌,而去亲吻黄绢那诱人的手指。
  不过,当他想起,不久之前,他未曾经黄绢的同意,而捧著黄绢那一头秀丽无匹的长发狂嗅之际,黄绢立时把她的头发割断,而更进一步,彻底改变发型,弄得头发比普通的男人更短时,他不禁有点气馁。想著要是他过去亲吻黄绢的手指,黄绢是不是会把她自己的手指也割下来?
  一想到这里,卡尔斯将军虽然在表面上看来,仍然威严非凡,但是内心却有点隐隐作痛,而且忍不住叹了一口气。他感到,不单在私人交往上,他越来越无法驾驭黄绢,连在他统治的国家之中,也不知道是他还是黄绢,才是真正的统治者了!
  他顿了一顿──对黄绢说话,他自然不敢咆哮,而用因为大声吼叫,而变得沙哑的声音问:“为甚么?”
  黄绢的目光,并不直视卡尔斯将军。看起来,她像是有点心神恍惚:“是为了他所爱的一个女郎,在相貌上变得十分可怖,而他为了继续爱她,又不想因为见到她恐怖的样子,而减低对她爱恋的程度,所以才故意把自己的眼睛弄瞎了的!”
  卡尔斯将军“哈哈哈”大笑三声:“真伟大!”
  黄绢冷冷地道:“是真的伟大,他托人传话给我,说他有了那个女郎,就等于拥有了一切,拿全世界来和他换,他都不换。所以,以前一切的计画,他都退出,与他完全无关了……”
  卡尔斯将军站了起来,拳头重重敲在桌子上──他的办公桌经过特别设计,拳头敲上去,发出的声响特别响亮惊人,目的是为了增加他发怒时的威势。
  果然,他这时拳头一敲下去,所发出的轰然巨响,令得在他面前,那两个已经过相当时日的训练,要担任颠覆政权重任的高级军官,也不由自主吓了老大的一跳,面面相觑。
  卡尔斯将军在情急之下,甚至骂起脏话来:“这王八蛋,他倒说得轻松,他退出了,我怎么办?”
  黄绢缓缓地道:“我们?当然只好放弃原来的计画,但也不至于有太大的损失──这支由我们训练出来的军队,完全属于我们自己的了。这是一支由我们完全掌握,而又熟悉亚洲的精锐部队,说不定在甚么时候,这支部队可以给我们带来无可估计的利益!
  ”
  卡尔斯将军眨著眼,黄绢的话,不但使他怒意全消,而且还觉得十分高兴,连声道:“对!对!”
  黄绢不再理会他,迳自对那两个高级军官道:“在如今的情形下,你们回国,处境绝对不利,等于是自投罗网。请你们向所有属下的官兵,说明情形的突变,继续留在本国,接受训练,等候时机!”
  那两个高级军官立时向黄绢立正,行军礼,齐声道:“是!”
  他们在向黄绢行了军礼之后,才想起也应该向卡尔斯将军行礼。所以,又转过身去补行了一礼。
  卡尔斯将军挥著手:“只管放心留下来,你们将是我辖下的一支精锐部队!”
  那两个高级军官答应了一声,道:“我们立刻去召开会议,公布决定。”
  卡尔斯将军想挥手令他们离去,可是看黄绢一副沉吟不语的样子,似乎还有话要说,所以他向黄绢望去:“黄将军是不是对他们还有话说?”
  黄绢“嗯”了一声,可是又半晌不出声。她足足沉默了一分钟之久,才对那两个亚洲青年道:“在你们国家里,有一种巫术,叫‘降头’,真的……有一些十分奇特的作用?”
  两个久经训练的高级军官,也不禁脸上变色:“是,我们国家,上至君主,下至普通百姓,都十分相信降头术的存在。”
  黄绢又问:“降头术,可以达到一切目的?”
  两位高级军官摇头:“不能这样说,但是可以达到许多奇妙的效果。”
  黄绢吸了一口气:“譬如说,可以使一个美丽的女人,变得可怖异常?”
  两人道:“是的。”其中一人又补充道:“有一种这样的降头,好像叫作‘鬼脸降’。”
  黄绢扬了扬眉:“可怖到甚么程度?”
  两人互望了一眼:“我们不知道,因为我们只是听说,没有见过。”
  黄绢像是有点失望,“哦”地一声,挥了挥手:“你们去进行一切吧!”
  两个高级军官又行了礼,才告辞离去。
  卡尔斯将军想向黄绢说几句话,称赞一下她处事的明快。可是看到黄绢的脸色有点阴晴不定,他知道在这种时候,还是不要说甚么的好,所以他吞了一口口水,没有出声。
  黄绢确然在想心事──她和原振侠,又有过几次的接触。她一再追问有关泰宁储君的事,原振侠本来是甚么也不想说的,但是一来,发生在泰宁储君身上的事,不单神秘奇诡,而且十分缠绵动人,尤其是有了这样的结果之后,更是十分感人。二来,原振侠也实在没有法子抵挡黄绢的轻嗔薄怒、软言相求,和不能知道真正内情的那种失望。
  所以,原振侠先要她答允,绝不将其中的详细经过告诉任何人之后,他就把全部经过讲了出来。由于储君和他所爱的女人水灵之间的爱情,真是十分动人,黄绢也不禁听得悠然神往。
  (这些经过,全记述在名为《降头》的故事之中。)听完了之后,黄绢道:“我们的政变计画是可以实现的,储君这样做,等于是为了他所爱的女性,而放弃了可以掌有实权的君主宝座!”
 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:“是啊,爱情的力量,大起来,可以使人放弃一切!”
  黄绢轻轻咬著下唇,默然不语。
  原振侠忽然轻叹一声:“若说不肯放弃,或许那是没有爱情,或爱得不够深的缘故。”
  黄绢喃喃地道:“或许是。”
  在一阵子沉默之后,黄绢又问:“那个美丽的女郎,究竟可怖到甚么程度?”
  原振侠的身子震动了一下,立时道:“我不会告诉任何人,非但不会告诉任何人,连想也不要想。如果真有甚么手术,可以切除人的一部分记忆的话,我宁愿把那一刻间的记忆切去!”
  黄绢没有在原振侠处得到答案,所以她刚才,才会问那两个亚洲青年的。在那两个军官身上,也没有得到答案。
  那不只是她的好奇心得不到满足而已,而是她想起了,原振侠最后所说的那几句话,似乎是针对她而说的,那使得她有点心神不定。她和原振侠之间的感情,十分复杂,她甚至不能肯定,两人之间,是不是存在著爱情。
  她后悔当时没有追问原振侠一句:“你曾经有过爱情吗?为了爱情,你曾放弃过甚么?”
  在卡尔斯将军的乾咳声中,黄绢从想像回到了现实。她站了起来:“我想我该去安抚他们一下!”
  她不等卡尔斯将军的回答,就走了出去。
  以上所述的,是《失魂》这个故事的一个引子,不能说和这个故事没有关联。读友们看下去,自然会知道。
  至于这个故事,是从另一些事正式开始的。
  鲁大发从来也没有看到过那么美丽的女人!
  鲁大发今年十三岁,一直没有离开过他出生的渔村。渔村当然在海边,而他也到了可以辨别女性美丽的年龄。
  他真的从来也没有见过那么美丽的女人!
  在这以前,他认为女人之中,最好看的是根婶。根婶是从另一个渔村嫁过来的,鲁大发记得十分清楚──
  去年,他和全村的大人小孩,一起涌著去看新娘的时候,新娘打扮的根婶,令他看得直了眼。
  根婶嫁给根叔──全村的人,几乎都有亲戚关系,根叔大鲁大发一辈,自然而然是叔伯。所以,十七岁的新娘,看起来个子还不如大发高,就自然而然,大发要叫她根婶。
  到今年,大发已经比根婶高了,当然还是要叫根婶。
  根婶来到村子里,著实起了好一阵骚动,先是根叔两个月,不肯出海捕鱼,害得根叔的父母兄弟,气得天天吵架。根叔一气之下,找到了离村子相当远,山脚下一间没有人住的破屋子,收拾了一下,就和根婶两个人搬了过去,宣布和家庭“脱离关系”。
  鲁大发也不是很明白“脱离关系”是甚么意思,但是一家的孩子长大了,不论男女,总有几个离开渔村的老家的,这倒是极平常的事。
  大发有时无聊起来,一个人躺在海边,随便数数,就可以数出十个八个来──大他五岁的阿莲、阿英是去年走的,阿三和阿强他们,只不过大他三岁,是今年走的,都说是到城里去有“发展”。
  大发也不知道“发展”是甚么。不过,大发知道,“发展”一定是一件好事。
  “发展”不但代表住好吃好,而且还会使人变得好看。阿英、阿莲在离开渔村之后,回来过一次,哗!大发简直不认识她们了──穿得又好看,打扮得也像那些杂志上的女人一样。虽然村里有些老女人,在她们的背后指指点点,可是还是令得村中所有的少年男女,围著她们团团转。
  大发也早已下定了决心,到满了十五岁,他也要出去“发展”,不要留在渔村捕鱼。
  大发看到那个女人的时候,是在凌晨。夏日的凌晨并不凉爽,而且由于天气不好,还十分闷热。
  大发正在熟睡,被喝了一晚酒才回来的父亲,一把从床上扯了起来。
  大发十分怕他的父亲──他父亲也不过三十六岁,正当壮龄,长期在渔船上捕鱼,体魄强壮,力大无穷,个子又高大,给他随便打上一拳,挨打的地方,就要青肿好几天。大发一睁开眼,看到是父亲,张大了口,吓得一句话也讲不出来。
  他父亲喷著一身的酒气,用打闷雷一样的声音吼著:“懒鬼!还不趁天要下雨,到海边拣蛤蜊去!”
  大发知道父亲因为天气不好,渔船不能出海,心情很坏。连忙一叠声答应著,连拖鞋也来不及穿,就连滚带爬地向外奔去。
  在他奔出门口的时候,恰好听到他父亲又用闷雷一样的声音在叫:“不要起来,就这样好了!”
  接著,是他母亲含糊不清地叫了一声。大发不敢久留,一口气奔出了好远,才停了下来。
  天还很黑──如果天气好,这时应该是天曚亮的时候了。不过今天是大阴天,所以天还很黑,在乌深深的云层中,隐隐有闪电在冒光。
  大发奔得那么急,是因为他知道,在他父亲这样的说话之后,接下来会发生甚么事──他不敢偷看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做那种事,可是却和阿财,去偷看过根叔和根婶做那种事。
  阿财比他小几个月,也知道有“那种事”了。
  在根叔和根婶,搬到了山脚下的那间小屋子去住下后不多久,他们两个,由于根叔对他们很好──根叔当然比他们大,可是也不过是大上十岁。他们在海边捉了不少“三星”──那是一种颜色青绿美丽,又十分美味可口的螃蟹,结成了一串,准备送去给根叔吃的。
  要不是大发提议悄悄走近去,然后再大叫,他们也不会看到甚么。
  当他们悄悄接近根叔所住的那间小屋子时,还未曾发声大叫,就听到屋子之中,传出了一阵阵十分奇怪的声音。
  这种声音,大发和阿财,都或多或少在他们自己的家里,听到由他们父母的床上传出来过。两个少年人互望了一眼之后,心意是完全相同的,刹那之间,好奇心大起,都想看看在这样的声音之下,发生的是甚么事。
  于是,他们放下手中的螃蟹,踮著脚尖,走近那间小屋子。
  小屋子本来既然是一间废置了很久的旧屋,自然有很多可以偷窥到屋中的情形之处──他们来过很多次,屋中的情形是早已知道的。
  屋中除了一张床之外,就是一个橱,和简单的桌椅。当他们这时,视线集中在那张床上之际,他们就看到了从来也未曾见过的情形:根叔全身的肌肉──那是他们最羡慕的──都在跳动著,汗珠自他的背上迸射出来,腰在用力地起伏,口中发出浓重的喘息声。根婶的身子在扭动,双手在根叔的背上用力抓著,双腿紧紧地盘住了根叔的腰际。
  大发很快就感到了发热和气喘,和一股说不出来的异样感觉。那种异样的感觉,使他无法再维持一个姿势不动,他逼得要不断挪动身子。
  当他回头看了阿财一眼之后,发觉阿财也和他一样。他们一直看到根叔突然抽搐著,然后再伏在根婶身上一动不动之后,才悄悄地退了开去。两人一言不发,来到海边,坐了下来。
  过了好一会,大发才道:“根婶真好看!”
  阿财“咯”地吞了一口口水,极其同意:“是,真好看!比阿莲、阿英,比村里所有女人更好看。”
  大发自从那次之后,几乎一有机会就去偷看,每次都和阿财一起。他们非常有耐心,有时在小屋子后面的乱石礁,一等可以等上老半天,等到屋子中有那种声音传出来之后,才偷偷接近去看。他们发现,根叔对于做那件事,从来也不会生厌,而他们也发现,自己对于偷看,也永远不会厌倦。
  他们在偷看的时候,所产生的那种异样的感觉,越来越甚。直到有一次,根叔发觉了有人偷看,大声喊著追了出来,吓得他们像野兔子一样逃走之后,就再也不敢去了。
  不过,比起现在看到的女人来,根婶实在不算甚么了!
  大发在奔离家门口,停了一停之后,就向海滩走去,到了海滩边上,天色才有一点曚曚亮。他知道,他父亲不是真的要他到海滩上来拣蛤蜊,而只是不想他在家里。
  有好几次,他听到他母亲压低著声音在说:“不要,大发在外面!”
  而他的父亲就会十分生气:“把他赶走,才能痛痛快快!”
  大发不明白的是,好像所有的大人都在做的事,为甚么一面做,一面又那么怕人知道?尤其是怕孩子知道?
  一清早,天还没亮,就把他赶出门,当然又是为了怕他知道!
  大发想到这里,十分气愤,用力“呸”地一声,吐了一口口水,抬起头来。就在这时候,他看到了那个女人!
  那个女人是从甚么地方走出来的,大发完全没有注意,也完全没有去想。他一眼看到了那女人,就被她吸引住了。那女人伫立著,一动也不动,她身上所穿的衣服,也是大发从来没有见过的,大发甚至怀疑,那能不能算是一件衣服。
  那是一块深黑色的纱,下半截看起来,像是很大很大的裙子,可是上半截,却只有两条细细的带子。以致那女人的肩头、手臂,和一大半胸脯,全都露在外面。
  由于黑纱的颜色是这样深,所以也衬得那女人的皮肤格外地白,白得简直耀眼──白得真正耀眼,不然,大发就不必一直在眨著眼睛了。
  海边略有一点风,每当风起的时候,女人身上的黑纱裙就像水一样飘动著。她没有穿鞋子,赤著脚──纱裙本来几乎是把脚都盖住的,一被风吹了起来,却又使大发不但能看到她的脚,而且还能看到她的小腿、大腿,甚至看到她穿著的奇怪的裤子。
  大发的双眼眨得更厉害,他见过脚趾甲涂上鲜红色的女人──阿英和阿莲,在离开了渔村之后一年再回来的时候,手指甲和脚趾甲上,就都变成了鲜红色。可是她们和所有渔村中的女人一样,又黑又粗,大发一点也不觉得好看。而眼前这个女人就截然不同,她手指甲和脚趾甲,都是鲜红的,鲜红配上雪一样白的皮肤,好看得叫人想舒舒服服透一口气都难。
  而当风吹裙扬的时候,大发看到那女人所穿的裤子时,他简直傻掉了!
  那算是裤子吗?只不过是鲜红色的小布片,用细带子系著的小布片而已。可是,一入眼睑,却又有说不出来的好看!
  大发看得呆了,一动也不敢动,那女人也一直站著,一动不动。开始的时候,大发只能看到她的侧影,看不清她的脸孔。
  过了不知多久,那女人才略略转动了一下身子,变成面对著大发了,大发才看清楚了她的脸。
  鲁大发只不过是一个渔村少年,他根本不知道甚么样的女人才是美女。可是美女始终是美女,大发一看到了她的脸,就绝对可以肯定,她是自己看到过的女人之中,最好看的一个!
  他从来也没有看到过那样好看的女人!
  这好看的女人,有著一脸茫然的神色,在虽然已经天亮,但是由于乌云密布,天色还十分阴沉的环境下,她的脸色,看来也格外地白。当她转过身来时,她显然也看到了大发。
  她向大发望来,一和她的目光相接触,大发就不由自主震动了一下。那女人的大眼睛中,好像会放出电光来一样,甚至比这时在天际隐隐闪动的、真正的电光更加令人心跳!
  大发有点不知道怎么才好,他心中乱成了一片。他对于那个女人是从甚么地方来的、是甚么人,一点概念也没有,他也就只好傻瓜一样地站著。
  那女人看了他片刻,才“啊”地一声:“我看到人了!这里有人……你……请你过来。”
  那女人发出的声音,十分轻柔,却有一股叫人不能不服从的力量。
  大发连想都没有多想一下,就向她走了过去。他和她之间的距离,本来就不是很远,没有走出几步,就已经来到了她的身前。
  这时,恰好一阵风过,那女人身上的纱裙,又扬了起来,纱裙的一角,拂到了大发的脸上。大发同时又闻到了一股好闻之极的轻香,那种香味,比饿了三天之后,闻到的饭香还要好闻。
  大发有一次弄坏了一张渔网,被他父亲关起来,三天不准吃饭。所以他肯定,饿了三天之后闻到的饭香,是世界上最好闻的香味。但这时,他毫不犹豫地推翻了他以前的想法。
  他陡然脱口道:“你真好看,真……香!”
  那女人略怔了一怔,笑了一下,大发也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笑容。她明明是在笑,可是却又使人看了心里有十分凄楚感觉。使人觉得她,实在是在一种十分无助的境地之中!
  大发挺了挺胸,他站在那女人的面前,个子和那女人一样高。那使他觉得,如果那女人需要甚么帮助的话,他可以出点力。
  当然,他知道,这个好看女人年纪比他大,可是看起来,也不会比他大多少,至多和根婶一样。根婶是十七岁嫁进村子来的,一年了,今年十八岁。
  他正想自告奋勇地提出可以帮助她,那好看女人又已开了口,声音仍然是那样轻柔:“小朋友,你可以告诉我,这里……这里是甚么地方?”
  鲁大发不是很喜欢“小朋友”这个称呼,因为他正努力要表现他自己不是少年。可是那好看女人既然这样叫他,他也十分欣然,忙道:“当然可以,这里是后鲁村,山那边,是前鲁村。”
  好看女人的眼神更迷惘,微微抬起头来,四面看著。细嫩雪白的颈子在转动时,使她的好看又增加了几分:“前鲁村?后鲁村?那……是真有这个地方的了?”
  大发有点不明白,甚么叫“真有这个地方的了”,他只好傻傻地张著嘴,答不上来。
  好看女人忽然叹了一声:“唉,我是怎么会到这里来的?”
  大发只好用力搔头──他怎么知道她是哪里来的?她当然不是后鲁村的人,也不会是前鲁村的人,整个岛上,也不会有那么好看的女人。那么,她是从哪里来的?是坐船从海上来的──一定是那样。他对自己想到了这一点,十分高兴,所以他立时大声道:
  “你,当然是坐船来的!”
  他一面说,一面伸手向海面指了一下。天色阴沉,海水也失去了往日蔚蓝的光辉,而看起来灰暗一片。
  好看女人也望向海面,喃喃地道:“坐船来的?怎么会?我……这样子,怎么会坐船来?就算是坐船来,为甚么我每天都来?”
  大发没留意她前面的话,只是最后的一句话,令他陡然之间,心狂跳了起来,忙道:“你每天都来?每天都来的?”
  好看女人缓缓点头:“是,很多次了,今天才第一次碰到有人。”
  大发不由自主,吞了一口口水:“你要是喜欢,只管来,我不会告诉任何人。这时候,根本不会有人在海边,我……只要你来,我就会来陪你讲话,不告诉任何人。”
  鲁大发在这样说的时候,根本不知道人家是喜欢多看到人,还是少看到人。他想到的只是他自己──这样好看的女人,他不能让任何人看到,只能由他一个人看到,连他的好朋友阿财,都不能让他看到。
  好看女人听得大发这样讲,又笑了一下:“谢谢你,我不是自己要来的,只是不知道为了甚么,我会在这里,真的,一点都不知道为了甚么!”
  好看女人的那几句话,鲁大发一点也不懂,他只是怔怔地看著她,只觉得她越看越是好看。所以他忍不住又道:“你真好看!”
  好看女人皱起了眉:“我不应该是在这里的,不知为了甚么……”
  她才讲到这里,陡然之间,一道十分明亮的闪电,划空而下,她的身子自然而然缩了一缩,紧接著,是一下像是要把整个天地劈成两半的雷声。她“啊”地一声,叫了起来,双手一起抓住了大发的手背。
  她抓得十分紧,鲜红的指甲,甚至抓进了大发的手背之中。可是大发一点也不觉得痛,非但不觉得痛,而且有一阵接著一阵,令他全身为之颤栗的快乐之感。他希望她抓住了他,再也不要放,永远不要放!
  闪电和雷声不断传来,转眼之间,天色更晦暗,老大而又急骤的雨点,哗哗地洒了下来。转瞬之间,大发和好看女人身上全都湿透了。
  黑衫裙一湿之后,紧贴在好看女人的身上,尽管大雨点打得大发的眼皮生痛,可是他还是努力睁大著眼盯著她看。
  好看女人微昂著头,任由雨水哗哗地洒在她的脸上,然后又顺著她那张好看得令人发痴的脸淌下来。她闭著眼睛,鼻孔翕张著,呼吸有点急促,正因为这样,她胸脯也起伏著。轻纱贴在她的胸脯上,虽然是黑色的,也像是透明的一样。
  渔村中的女孩子,大都有著浑圆结实和丰满的胸脯,阿英、阿莲她们,十三、四岁的时候,胸脯就已挺耸得叫人呼吸急促。顽皮的和老实的男孩子,都会有想去摸一摸的冲动,而且多半可以如愿以偿,胆子大的女孩子,还会主动要男孩子去碰她们的胸脯。
  大发不是没有碰过女孩子的胸脯,可是,这时,他只是看著,一动也不敢动,看著黑纱下面,浑圆雪白的双乳,连眨一下眼睛都不肯。
  好看女人终于低下了头来,也发现了大发的眼神,不是一个孩子,至少是一个已懂得美丑的少年人的眼神。她的口角向上略翘,现出了轻微的责备的神色,松开了抓住大发手臂的手。
  不但是黑纱贴在她的身上,她的一头乌发,也贴在她的身上,使她看来更令人不舍得眨眼。当她松开手之后,大发才结结巴巴地道:“你……不要避避雨?”
  好看女人的话,却又使得大发莫名其妙。
  好看女人“啊”地一声:“下雨了!我在淋雨!雨好大,像真的一样,我真的像是在淋雨一样!”
  她一面说,一面双手交叉著。虽然是在夏天,但是毕竟是清晨,而且雨又那么大,她一定感到冷了。
  大发也感到冷,他冷得甚至发抖,可是他咬紧牙关,不让自己抖出来。他已经有了男性的本能:怎么可以在一个好看女人面前,表示自己怕淋雨呢?
  那时,他也没有时间去细想,好看女人那几句话是甚么意思──她明明是真的在淋雨,怎么说起这种莫名其妙的话来?
  他只是道:“快去避雨,那边有几个棚子──”
  好看女人点头:“好,你带我去!”
  大发转过身,向前奔了出去。一面奔,一面还冒著大蓬雨花涌进口中之苦,断断续续地叫著:“小心点,别跌一跤,跟著我!”
  当他奔出了几大步之后,他停了下来,转头去看看,好看女人是不是跟上来了。
  可是他一转过头去,就呆住了,雨势更大,向前看出去,一片雨蒙,看不出多远,在他能见范围内,根本没有人!
  好看女人没有跟上来──大发第一个念头,自然是这样想的。
  于是,他转身往回奔去,奔到了刚才和好看女人站著讲话的所在,可是那里也没有人。
  大发想叫,可是一张口,不知道叫甚么才好,因为他根本不知道,那好看女人叫甚么名字。
  他一面又向前奔著,一面还是大声叫了起来:“喂,你在哪里,喂,你在哪里?”
  可是没有人回答他,回答他的,只有雨声和潮声。
  大发一直在海边奔著和叫著,直到雨停云散,太阳出来,他才知道,时间已快到正午了。他是清晨来到海滩的,和好看女人也没有讲了多少时间的话,那么,他是在雨中又奔又叫,花了一个上午的?
  大发怔怔地站著,那好看女人突然不见了,一转眼就不见了!她……不是人,是……鬼?当大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,一点也没有害怕,真要是有那么好看的鬼,那又有甚么关系!
  太阳把他的身子晒乾,令他口唇感到焦灼。他再向海滩周围看了一眼,看到不少比他小的孩子出现在海滩上,正在趁大雨之后,海滩的礁石上被冲刷乾净之际,捡拾著各种各样海中的生物。
  大发看到阿财也奔了过来,隔老远就叫:“你在这里,你妈正在找你!”
  大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转过头,飞快奔了开去。他的行动使得阿财惊诧不已──自从偷看根叔做那件事之后,他们已成了最好的朋友,可是这时,大发显然不愿意和他说话。
  大发之所以奔开去,是因为他恐怕自己一见了阿财,就会把好看女人的事讲出来──他实在需要静一静,把整件事好好想一想。
  他奔回家中,在父母责备的眼光下,匆匆扒完了饭。他母亲有点感慨:“大发这孩子,高得真快。”
  然后,他就来到了屋子后面,飞快地爬上了一株大树。那株大树上,有他和阿财布置出来,可以供两个人斜斜躺著的一处所在。
  夏天,满树的叶子,会把这个所在遮掩得下面一点也看不出来。他在躺下之后,顺手摘了一片叶子咬在口里,想著那个好看女人。
  想到她说“每天都来”的时候,他才吁了一口气。每天都来,那自然就是说,只要他每天清早到海滩去,就可以看到她!
  正当大发想到这一点而高兴莫名的时候,阿财也已经爬上了树来。
  阿财问:“大发,甚么事?”
  在他们两人之间,本来是绝对没有甚么秘密可言的,连阿财那地方的皮太长,他都知道。可是这时,大发却若无其事地道:“没甚么,一清早就给阿爸赶了出来,心里不高兴。”
  阿财自然想不到他的知心朋友会骗他,想起自己的父亲来──屁股上昨天挨了一脚,到今天还有点作痛,他叹了一口气,表示无限的同情。
  当天,大发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,一晚惊醒几次,唯恐一不小心,睡过了头,怕睁开眼时天已亮了。
  当他终于悄悄起了床,偷偷摸出门去的时候,恰巧是天亮之前最黑的那一刻。
  他一推开了房门,就飞快地奔向海滩。奔得急,天色又黑,虽然他是一个身手十分矫健的少年,可是也跌了好几跤,才看到了海滩。
  那时,第一线曙光,才从天际透现。海面上,第一层朦朦胧胧的雾,不但在海面上飘动,也在地面上飘动,使得地面和海面,看起来像是连成了一片。
  四周围十分静,除了海涛拍岸的声音之外,几乎没有任何声音。大发在海滩上焦急地踱著,他的脚步,有时踏中了藏在沙下的蛏子,就会有一股细小的水泉自沙下射出来,发出细微的“哧”的一声响。
  那好看女人在甚么地方呢?大发心中越等越焦急,而自第一线曙光出现之后,东边的天际,已经开始转为暗红色。大发知道,很快,整个东边的天空,就会变得通红,再接著,霞光万道的太阳升起,天就亮了。
  而在天亮之后不久,就会有人来到海滩。要是好看女人再不出现,他简直没有时间和她说话了!
  大发甚至急得全身冒汗,而也就在这时,他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下低叹声。大发陡然一震,立时转过身来,当他看到好看女人就在他身后之际,他屏住了呼吸,不停地看著她。
  好看女人似乎很喜欢黑色的,今天她仍然穿著黑色衣服。那件黑色小衣服有著一处一处的通花,她全身晶莹雪白的肌肤,在通花中隐现,看得人目为之眩。
  好看女人也看到了大发,她掠了掠头发,漆黑乌亮的头发,散落在她腻白的手臂上。她的声音很淡然,而且很轻:“我又来了,小朋友,又见到了你!”
  鲁大发用力点著头:“是!是!”
  好看女人放下了手,大发真希望天再闪电,再打雷,那么好看女人就会紧紧抓住他的手臂。他极度喜欢被她抓住的那种感觉,她的手指看起来那样纤细,大发很难想像这样好看的手,会有甚么抓不住的东西。
  不过这回,好看女人只是站著:“这里是后鲁村?小朋友,你叫甚么名字?”
  大发吞了一口口水:“鲁大发,我叫鲁大发!”
  好看女人有点心不在焉:“天才亮,你在海边干甚么?”
  这个问题,大发太容易回答了,他立时道:“等你,等你!”
  好看女人的身子,忽然震动了一下,她的神情更茫然:“等我?为了甚么?”
  大发深深地吸著气:“为了看你,你真好看!看见过你之后,我一直再想看你!”
  好看女人轻叹了一声。雾更浓了,雾团在她的身前飘来飘去,大发大著胆子,走近了两步,好把她看得更加真切一点。
  大发发现她的眼睛,又深又远,眼波流转之际,像有一种慑人心魄的光芒在迸射。
  好看女人也在打量他,用她那种轻柔的声音,叫著大发的名字:“你是一个高大强壮的孩子,而且,你很好看,将来会有许多女孩子喜欢你的!”
  大发是渔村中罕见的俊美少年,由于有人不断提及,他自己也很知道这一点。可是,这时听得这样的话,自那好看女人那么好看的嘴中吐出来,大发就有全身都酥软的感觉。令得他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,深深地吸了一口气。
  他吸了一口气之后,还未曾来得及再睁开眼来,已经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头了。那种感觉,使得他自然而然,身子震颤起来,他陡然叫著:“你又不见了!”
  他希望会有一声回答,可是没有。大发紧紧地闭著眼睛,也紧紧握著双拳,过了好久,他才睁开眼来。果然,在他眼前,甚么人也没有──那好看女人竟然有突然出现、突然消失的本领!
  大发吞了一口口水,他咽下自己口水的时候,感到像是吞下了一口浓浓的黄连汁一样,苦不堪言!
  他又在海边徘徊了很久,才告诉自己:“明天,只有等明天了……”
  翌日,大发更早来到了海边。
  大发用力在自己的头上,重重凿了一下,因为那好看女人早已在了!
  他一直奔到她的身旁,她笑靥可人:“还是只为了来看看我?”
  大发用力而认真地点头,她却又叹了一声:“以前,也有人这样子做过……”
  大发怔了一怔:“以前?你……是说你……已经……死了……你不是人,是……鬼?”
  好看女人扬起手来,在大发的头顶,轻轻打了一下:“小孩子胡说甚么?我当然是──”
  她那句话,说下去,自然应该是“我当然是人”。可是当她说到“我当然是──”
  的时候,却陡然停了下来,而且现出极度迷惑的神情来。
  大发瞪著眼,张大了口,等著她再说下去。过了好一会,她才道:“我不是鬼……我本来应该是人……可是我不知道自己是甚么!我是说,我不知道我现在是甚么,我是甚么?”
  鲁大发这时,真痛恨自己年纪小,书读得少──渔民小学毕业之后,他没有再念书,所以好看女人讲的话,很多时候,他根本听不懂。就像刚才那几句话,他就完全无法明白。
  大发心中,当然不认为好看女人是鬼,哪有那么好看的鬼!
  可是,她又不认为她自己是人!又不是人,又不是鬼,那是甚么呢?
  大发在陡然之间,脑中灵光一闪,脱口道:“我知道了,你是天上的仙女!”
  好看女人娇声笑了起来,笑得十分动人:“你太会说话了!乡下孩子,那么油嘴滑舌!”
  大发的脸涨得通红,双颊一阵阵发热:“我真是那么想,不然,你怎么能忽然来,忽然去?”
  好看女人叹了一声:“真的,我也不知道,一定有一些十分奇怪的事发生在我的身上!可是我不知道是甚么,也没有人可以帮我……”
  大发连声道:“我……我……”
  好看女人再次长叹,她的长叹声,听了令人焦心:“我看没有甚么人能帮我,实在不知道,在我身上发生了甚么事?”
  她顿了一顿:“我很喜欢你把我当仙女──”然后她转向大海:“或许,是海中的仙女,可是我又知道自己不是仙女,不是!”
  大发怔怔地看著她。他仍然不懂她的话,可是她声音这样动听,已叫大发够高兴的了。
  当她的话告一段落之际,大发问:“你究竟是从哪里来的?”
  好看女人一听,立时现出了十分哀切的神情来。那使大发知道,自己问了一个她绝不想听到的问题。他想表示自己可以收回这个问题来,可是处理那样复杂的言语,对一个渔村少年来说,自然是有困难的。他的脸涨得更红,双手挥动著,努力想把他心中的意思表达出来,可是依然不知道如何说才好。
  而在这时候,好看女人已经用听来叫人心痛的声音,作了回答:“一个笼子,我从一个笼子出来,一个……可以说很大很大的笼子……”
  当她讲到这里的时候,大发已经傻掉了,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听错:笼子。是的,她是说笼子,又说是很大很大的笼子。
  笼子很大很大,可以大到甚么程度,大发一点概念也没有。他只是不能相信,那么好看的女人,怎么会被人关进笼子去呢?
  没有人会愿意自己关在笼子里的,如果有人在笼子里,那他一定是被别人关进去的。这一点,大发有充分的了解。他一面想著,一面混乱地摇著头。
  好看女人的声音更悲切:“你知道吗?笼子,不论多大,始终只是笼子。”
  大发似是而非地点著头,表示明白,其实他的心中更糊涂了。
  这时,天色将明,但还是最黑暗的时候,雾突然变得十分浓。大发和好看女人隔得虽然近,可是也有点看不清她的脸面。他听到了一阵抽噎的啜泣声,好看女人在哭。一面哭,一面还听到她在断断续续地说:“笼子……我多么想逃出来……现在,我算是逃出来了吗……还是还在笼子里?”
  大发陡地用尽全身的气力,叫了起来:“你现在不在笼子里,根本没有笼子!”
  好看女人停了一停,看她的动作,像是在抹拭著眼泪,她真是哭过了。她说话,仍然因为抽噎而有点断断续续:“没有笼子,我已经逃出来了?我是那么想逃出来……为甚么老是又回到笼子去?我是怎么逃出来的……我看根本没有逃出来过……我根本是在做梦,唉,一定是在做梦!”
  鲁大发苦笑──做梦,他倒也曾想到过,他见到好看女人,是在做梦,可是,梦境绝无可能这样真实。好看女人说她在做梦,那自然更无可能,一个人做梦的时候,人总是还在他睡觉的地方,如果好看女人来自一只笼子,那么,她人应该还在那只笼子里,而不会站在海边和他讲话。
  所以,大发大声叫:“你不是在做梦!”
  好看女人喃喃地道:“那我是在做甚么?我是在一种……甚么状态之中?”
  她一面说著,一面转过身,缓缓向海走去,大发紧紧跟在她的后面,雾团在他们两人身边散开又聚拢。一阵风吹过来,她的长发扬起,拂在大发的脸上,有一次,发尖来到了大发的口边,大发一张口,咬住了其中的一根。好看女人继续在向前走,头发扯断了,就留在大发的口中。
  好看女人已来到了海水和岸的交接处,可是她还在向前走。当她一脚踏进了海水中的时候,大发又叫了起来:“你想干甚么?不能再向前走了!”
  可是她还在向前走,大发刚才在张口尖叫的时候,他咬在口中的那根头发,由于他大口吸气,一下子呛进了他的喉咙之中,令得他剧烈地呛咳了起来。
  他咳得如此剧烈,以致连眼泪也咳了出来。黑暗的浓雾之中,本来要看清楚甚么,已经是不容易的事情,再加上满眼是泪水,看出去的情景,更是模糊。不过,他还是可以肯定他看到的是甚么情景。
  好看女人踏进了海水,一阵轻浪过来,冒著白沫的海水,淹过了她的脚背。也就在这一刹间,她整个人,从大发的视线中消失了!
  不论相隔多么久,大发都绝对可以肯定,好看女人是突然消失的,不是走进了海水中──就是简简单单,突然消失的!
  大发一面抹著眼泪,一面向前奔去,一直向前奔,直到海水浸到了他的腰,使他浮了起来,他还是用力向前游出了好远,才停止了动作,任由自己躺在海面上漂浮著。
  他不想游回岸去,只想任由海水漂浮,把他带到好看女人的身边去。即使好看女人是在一只笼子里,他也愿意和她一起。
  他又度过了精神恍惚的一天,阿财怎么逗他说话,他都不开口。最后才讲一句:“阿财!我们太没有用,人家说的话,我都不懂!”
  这句话,倒轮到阿财听不懂了。
  第二天,大发更早到了海滩,那简直是才过午夜。可是一直等到天亮,好看女人都没再出现。
  第三天也是一样。
  第四天,第五天,第六天……好看女人一直没有再出现过。
  渔村里每一个人都觉得大发有点古古怪怪,不过没有人知道为了甚么。渔村中所有人都忙于讨生活,也不会有甚么人去研究青年心理。而且,一年之后,大家都对大发的古怪习惯了,彷彿大发根本就是这样古怪的一样。
  足足一年,大发每天天未亮,就到海边来傻等。一年之后,他个子更高,更挺拔,更强壮,看起来绝不像是一个少年人。他的神情也变得忧郁,而这种忧郁的神情,不但使得本村的女孩子喜欢他,连前鲁村的女孩子,也三天两头,无事生非地跑进村来,看看她们的大发哥。
  然而,她们在大发的眼前,都总是完全不存在一样。大发的心目之中,只有那个好看女人,那令渔村的女孩子十分生气,但也无可奈何!
  这一年的夏天,一件偶然发生的事,使得鲁大发这个渔村青年的生活,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。
  事情是颇偶然的,事情开始的时候,和鲁大发没有半丝半毫的关系──一家电影公司,选择了后鲁村所在的岛拍外景。
  这样的事,本来和鲁大发没有甚么关系的。但人的命运就是那么奇妙,一样看来完全没有关联的事,发展下去,就可以影响人的一生!
  大发是被阿财硬拉去看拍电影的,阿财兴奋莫名,道:“全村子的人都去看了,只有你还躲在树上。快去看,错过了这次机会,只怕再也不会有了!”
  大发于是和阿财一起,来到了电影外景队工作的所在。那是在一个相当宽大的海滩上,一边是海,海滩后面是高耸的峭壁,高度超过一百公尺。大发到的时候,看到几乎所有在岛上的人,不分男女老幼,全都来了。好几个人,正在耐心劝著看热闹的人不要站得太近,叫他们避开摄影机的镜头。
  电影公司的人东一堆西一堆站著,也不知道他们在做甚么事。大发看了一会,觉得无聊。
  他正想离开时,听到了一阵剧烈的争吵声,自电影公司的人群中传了出来。一个声音吼叫著:“你是特技演员,怎么可以临时推托?”
  另一个声音也在吼叫:“这不是演戏,这是玩命!你想要我死!”
  大发循著争吵声看过去,看到在争吵的两个人,一个年纪较大,一个年纪较轻。年纪大的指著那片悬崖:“从上面跳下去,跌进海里,当然有危险,没有危险,主角自己跳了,要特技演员干嘛?”
  年轻的那个“呸”地一声,向地上吐了一口口水,一转身,大步地走了开来,恰好在大发和阿财的身边经过。阿财多了一句口:“看起来虽然高,可是海水深,跳下去,不碍事的!”
  那年轻的一个是电影公司请来的特技演员,正在拒绝演出这个危险的跳水镜头。蓦地被一个乡下少年这样说几句,脸上无法挂得住,一伸手,揪住了阿财胸前的衣服。
  阿财和大发相反,身形十分瘦小,那特技演员的个子又高,一下子几乎没把阿财整个人提起来。在一旁的大发大叫一声:“放开他!”
  他一面说,一面就伸手去推特技演员。特技演员被他推得跌退了半步,放开阿财,一拳打向大发,大发格开他的手臂,又推了他一下。
  在接下来的两分钟之内,特技演员向大发进攻了超过十次,但每一次都被大发挡开,而且还以一推,把特技演员推得连连跌退。
  岛上的居民,当然认识大发,早已采声四起。电影公司的人始而惊愕,继而也纷纷鼓起掌来,女主角在导演身边讲了一句:“这男孩子好俊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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